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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在電視上重看了胡金銓的《龍門客棧》,算算已是1967年的電影了。或許有一些名字都已經漸漸地陌生了起來,例如上官靈鳳、石雋、白鷹、徐楓……那時的俠客形象,髮繫白緞,一身素色穿著,濃眉大眼並講究一臉浩然正氣。二十多年之後,徐克拍攝了《新龍門客棧》,這次由梁家輝扮演郭淮安,在荒漠裡持劍佇立,卻又不禁地讓人想起了六0年代的武俠片,那個依稀還存在記憶中的俠客身影。

或許從早年的俠義傳奇和諸家演義列傳開始,人們就已沉迷在俠客英雄「以武犯禁」、「其言必信,其行必果」的萬里豪情之中了。那一份間雜了想像和憧憬的記憶,隨著時代的改變竟然依舊保存了下來。除了藉以文字的雕琢和渲染,更化為了屏幕光影的迷炫。六0年代到七0年代初的年輕人都是捧著當時流行的武俠小說和追看著張徹胡金銓的武俠片長大的。他們義無反顧地沉醉在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起伏情節裡。在這群人裡頭,也包括了少年李安。

或許正如李安所說的,《臥虎藏龍》這部電影是一份執迷於回憶和夢想的重新著墨。我想這一份記憶何嘗不是大部份觀眾所共同擁有的呢?對於西方觀眾來說,《臥虎藏龍》之中的武俠電影語言比起李小龍的系列電影相信還要複雜許多。或許仍然可以讓他們覺得有趣的是新奇的技擊招式和纏綿的東方情誼。但是對於亞洲觀眾來說,從不需要翻閱任何學術資料就能了解所謂的「俠士」和「武功」是怎麼一回事了。「武俠」本來就是華人世界裡一個約定俗成並且獨特而共有的語言,即使那心中的形象人人各自描述,然而誰又不曾在兒時手握木劍扮起了大俠?

李安所詮釋的武俠故事

這一次以美國哥倫比亞電影公司的一千五百萬美元資金來拍攝東方武俠片的李安,在之前予觀眾的印象向來都是一位擅長於家庭倫理片的導演。從《推手》、《囍宴》、《飲食男女》……乃至後來在美國攝製的《理性與感性》、《冰風暴》,我們皆看到了李安藉以熟練的電影語言表現東西方家庭價值觀的主題,並且也經由各個影展而成名於國內外。其實早在《推手》裡,李安就已藉著郎雄的角色在電影中出現過武打過招的場面了。今年七月在院線上映的年度新作《臥虎藏龍》,令人注目的不僅是因為這部電影裡頭的演員橫跨了三代明星(前輩的鄭佩佩和郎雄;八0年代中堅的周潤發和楊紫瓊;以及新生代的張震和章子怡),而更令人好奇的是,由李安拍出來的武俠片,到底會呈現怎麼樣的風貌呢?

《臥虎藏龍》的故事情節和人物設定取材自二十年代上海武俠小說家王度廬共計數千頁的好幾冊原著的一部份。由James Schamus、王蕙玲和蔡國榮共同編劇。故事由李慕白將青冥劍交託俞秀蓮送向北京予貝勒爺開始,接著高官之女玉嬌龍出現,她羨慕著無拘無束的江湖生活,卻不甘於命運即定的安排。一夜青冥劍從貝勒府被竊之後,漸漸牽扯出了玉嬌龍的任性妄為、其師碧眼狐狸與李慕白的新仇舊恨……間雜其中的卻是玉嬌龍和羅小虎的激烈愛情,以及李慕白和俞秀蓮這一段令人嘆息的相戀。

李安說故事的方法一貫地有條不紊,《臥虎藏龍》確也少了武俠片常因過於注意武打而使得劇情蒼白不堪以及角色描述過份浮泛的窘境。章子怡飾演的玉嬌龍是影片裡最令人矚目的。由開始的掙扎克制到中段的狂妄,乃至最後的悔疚和覺悟,出色地表達了一個複雜的角色。而編劇以李慕白和俞秀蓮這對打滾江湖多年的含蓄愛情,對比著羅小虎震與玉嬌龍之間一段充滿激情和活力的關係,其中的主次和互動安排得相當得宜,令人看得十分愜意。

也許有人相信《臥虎藏龍》本質上和李安之前的電影一樣,依舊是以家庭人倫為主題的,但我以為玉嬌龍一躍輕忽墮入山崖之中,除了是一種自我的救贖,也何嘗不是對李慕白的一番情意呢。玉嬌龍跳了下去之後,馬友友的大提琴悠然響起,僅留下了我們心中無盡的想像。

源襲古典的江湖世界

其實《臥虎藏龍》這部電影的故事架構本來就是我們所熟悉的古典武俠情節:善惡正邪的二元分立,有正直不移的鐵漢俠士,亦有窮兇極惡的江湖邪魔;有長輩惜才之心,更有纏綿悱惻的情愛。對於這種傳統特色的刻意保存和延展,曾經驚嘆於徐克武俠電影的部分觀眾可能會覺得李安過於拘泥守舊。但如果把《臥虎藏龍》視為李安對武俠片的一種懷念和致敬,其中忠奸分明、人物個性具體簡單的特點,確也正是六0年代的古典武俠類型電影最珍貴的地方。

每一部武俠電影,都會塑造起一個江湖。李安的江湖是建立在傳統的武俠文本之上的。他並不急於在這個框限裡標新立異,而是在約定俗成的結構裡仔細而講究地拼湊成一個世界。於是我們看見了玉嬌龍初涉的江湖,蓄髯漢子或散遊和尚,甚或各式各樣的武器(到最後連迷魂香都出場了),其實原本就是我們所熟悉的。

如果說徐克在《蜀山劍俠》和《笑傲江湖》之後企圖開闢香港武俠電影在七0年代之後的新局面,因而在故事內容和武打場面甚或服飾之上極盡華麗,他的確也影響了九0年代不少後來跟進的香港武俠片。但在《臥虎藏龍》裡,無疑的,李安卻把他的武俠片回歸到一個傳統樸實的格局裡。打鬥場面運用了電腦科技,然而卻讓人想起一些偉大的老片子。我覺得李安得宜的地方,在於他結合了香港武俠片的俐落動作和李安式的對細膩行為差異的關注。而一些武打場面,像是玉嬌龍在客棧裡對抗群雄的那幕,應該是擷取自比較晚近的電影。

明天的武俠電影

或許我們會因演員們各具特色的國語腔調或者電影中某些過於文藝腔的膩人對白而莞爾,甚至覺得李安拍出來的輕功真的太「輕」了,但從電影甫一開始,蒙著面的玉嬌龍(章子怡飾)和俞秀蓮(楊紫瓊飾)在城府之間的追逐和纏鬥就已經決定了電影的調性和特色。對許多觀眾來說,袁和平的武術設計的確是新穎的。各場激鬥之間皆自有特色,與情節互相緊扣,並由配樂將氣氛烘托了起來。相比之下,泛濫在香港電影裡許多為動作而動作的武打場次就顯得枯燥無味多了。

不少媒體介紹這部電影時都喜歡用「開創武俠新紀元」之類的詞句,或許李安僅是因為對他少年時期所憧憬的一個武俠之夢而拍出了這樣的一部電影。我想當年許鞍華也拍過《書劍恩仇錄》,王家衛也拍過《東邪西毒》,其語言各自獨特,卻沒有掀起武俠風潮。九0年代是武俠片繼六0年代之後又發展起來的一個燦爛時期,在逐漸暗淡了下來之後,就有《風雲》、《中華英雄》、《決戰紫禁之巔》……等企圖以電腦動畫招攬觀眾的武俠電影,但這些武俠片卻引起了不少觀眾對於其故事內涵的詬病。如今李安的《臥虎藏龍》能繼續為武俠片帶來什麼衝擊和影響嗎?還是最終僅是武俠片歷史上令人感嘆的曇花一現?在電影中,我們的確見識了編導以及所有台前幕後工作人員的野心,但是武俠電影就能從此邁進新境界嗎?我想我們還是保留一些吧。

我記得有一次李安這麼說:「我希望功夫電影不但呈現出表演經驗,也呈現出戲劇經驗。我想兼具動作、懸疑、還要感情──這些卻幾乎是彼此矛盾的。我從小就在幻想著這些東西,滿腦子都是。」看過《臥虎藏龍》之後,李安的確為那個曾經沈醉在偉大俠客故事和不可能的優雅肢體影像之中的少年圓了這樣的一個夢。或許《臥虎藏龍》的藝術價值並沒有超越他之前的電影,但我想最重要的是,《臥虎藏龍》又喚回了每個人記憶裡那份對俠義江湖的想像和憧憬,愜意地走出戲院之後,我們依舊會不斷地溫習著存在記憶裡多年而從不曾被抹去的那個熟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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