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
男人在狹窄的房間裡把頭髮梳得油亮,鏡子映著他因空間的壓迫而微屈的身體。燈光昏沈。他戴上手表,把香煙放進大衣口袋,然後關上門走了出去。是的。那是1990年的《阿飛正傳》。你當然還記得「有一種鳥,生下來就沒有腳」這樣的一句對白。如果《阿飛正傳》是一個關於「尋找」的故事,那麼《花樣年華》或許就是一張「欲望」的映照了。我還是願意把《花樣年華》當成是《阿飛正傳》一個延續的變奏。當然也同樣是因為那六十年代的香港舊風景總輕易地令人迷醉,任由你的想像在其中構製了一個一個茫然的人物和悲傷的故事: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
 她一直低羞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
 他沒有勇氣接近。
 她掉轉身,走了。」
 
窄巷之一
他們終要相遇在狹窄的命運之巷中。在搬家時擁擠而混亂的走廊上,似乎就開始了彼此命定的交會。後來那凝滯而緩慢的鏡頭裡,女人在麵攤付了錢,走上幽暗的梯階。我們只能看到她搖曳輪廓的剪影,彷彿四周的黑暗都要把她吞噬了。迷幻的大提琴聲一直都在背景裡低吟著。這時,男人走了進來。他們總帶著相同憂患而孤絕的眼神,偶爾交換蒼白的問候。有一天雨水把他們都困在窄巷裡,男人靠著牆抽煙,女人坐在麵攤裡等待雨歇。他們之間隔著那道幽暗的梯階,終是注定了他們要困在相同而狹隘的命運裡,卻也暗示了無法擁有彼此的缺憾。
 

紅色總是誘人的。例如甫一開始襯著舊版粗明體「花樣年華」字樣的紅色屏幕。例如殷紅的短袖旗袍。例如男人房間裡的紅色被單。為了逃避門外的鄰人,他們躲在房間裡無法出去。百無聊賴的空氣之中,女人終於還是用手臂枕著頭一個人在紅色的被單上睡著了,此時留聲機傳來膩人的歌聲。例如抿著的兩葉嘴唇。例如紅色的披肩。例如走廊上紅色的布簾隨微風搖曳,燈光灑在暗紅圖案的地板上。男人和女人的背影都停格在這樣的景象之中。紅色總是出現在相遇的情節裡。紅色是欲望澎湃得誘人卻令人不敢逾越的顏色。
 
旗袍和西裝
有一種無所不在的壓抑感一直充斥在四周。女人的旗袍花色永遠都鮮明華麗,然而那不容改變的旗袍樣式卻彷彿一個美麗而牢固的枷鎖:高聳僵硬的領口、繃緊的腰身......情慾被禁錮得令人窒息,還必須每天維持著濃眉妝扮和高高盤起的髮型。這就是世俗嗎?面對空氣中瀰漫著如巨獸般伺機一旁卻又看不見的禮教束縛,即使接到一通電話都會讓女人心虛。她必須為了替男人煮一碗芝麻糊而編織不露痕跡的藉口。男人也一樣,他被包裹在筆直的西裝裡。面對妻的背叛,只能把那封從日本寄來的信揉成一團,將門碰的一聲關上,拒絕了我們的窺視。壓抑是必須的。所以他們彷彿倚賴,又終要互相叛離。他們想要佔據彼此,但卻缺乏勇氣。
 

於是男人總是抽著煙。在暗昧而潮濕的樓梯口,他倚著牆手指間夾著一根煙,外面是浠瀝雨聲,此時他的心情是沉重而複雜的吧。於是你開始想像這樣的一個男人,是否身體永遠都沾染著清洗不去的煙味,像一個印記被烙上了一樣。在男人和女人面對坐著的餐廳,他們終於發現了各自被自己的丈夫和妻子所背叛。女人問:「你想說什麼?」男人只是把香煙湊到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鏡頭帶去從他的口中竄逃出來的冉冉煙霧緩慢地爬昇,在燈光下變幻著奇異的形狀。他總是抽著煙。在這個時候,他總是習慣靜默的。他一面安靜地抽煙一面等待著女人的電話。他在報館的鏡子裡凝視著自己抽煙的樣子。那不斷變化著形狀的煙霧是否也隱喻了一種無定的思緒。最後,他在房間裡撿到了那根有著口紅印漬的煙蒂的時候,我們知道,有一種情緒將永遠地被定格了。
 
演練
他們開始了這樣的遊戲。彼此用想像站在背叛者的位置,沉迷在不斷互相演練的角色裡。男人扮演背叛了女人的丈夫,女人扮演背叛了男人的妻。他們演練一次邂逅,在陋巷裡,他們想像著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妻子如何互相遇見。「我真的說不出口。」那是痛苦的。女人在餐廳裡把辛辣的芥末都吃了下去,那時的她正在演練著自己如何被背叛。他們在晚飯的時候練習著質問和被質問的情景,女人傷心地哭了,男人輕拍她的肩安慰著說:「試試而已,又不是真的。」然而什麼才是真的呢?他們的情誼注定了虛弱地漂浮在世間裡,如此地易於幻滅。最後一次的演練,在雨水驟歇的巷子練習別離,男人輕輕地掙開女人握著的手,走向遙遠的深處。女人似乎感受到一種真正的離逝,她茫然失措地流淚,畫面暗去,只剩下男人低沈而溫柔的聲音:「別這樣......別哭,這又不是真的。」
 

打麻將的人終於散去,女人好不容易才能從男人的房間走回隔壁。她換了她的黑色高跟鞋急忙走了,卻留下了一雙粉紅色的繡花拖鞋在床邊。彷彿夾帶了一種束縛和一種解脫的隱喻。在走出房門之前,她還是穿上了高跟鞋,所以她並沒有背叛世俗的勇氣。王媽問她陳太太妳的腳還好吧,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是新鞋子夾腳。回到自己的房裡,她脫去高跟鞋,一面揉著腳踝,一面在想著些什麼。畫面卻凝結在她不小心遺留在男人房裡的繡花拖鞋上。
 
窄巷之二
窄巷裡映著窗格的一條條影子,永遠像牢籠一樣,把他們框限在被影子分割成的方格與方格之中,無法逃脫。男人終究選擇了離開,要到遙遠的國度去。那是最後的相見了,他們也許並不知道,他們的相遇開始於命運的窄巷之中,也終要在那裡結束。

留聲機

留聲機裡周璇唱著《花樣的年華》,左右牽引著世間兩端坐在椅子上背光的影子。「如果還有一張船票,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他在漫長而木然地等待之後,關上了所有的燈,落寞地走出房門。我們知道,他們倆人命運的坐標就此將漸遠了。爵士歌手Nat King Cole的《Quizas, Quizas, Quizas》一直襯在沒有對白的影像背後。她奔至無人的房間,獨自坐在那裡,悲哀而充滿無力感的心情流洩在眼角的淚水上,把眼影也沖糊了。後來的有一天,她到新加坡去,只在煙灰缸裡留下一個沾了口紅的煙蒂,卻沒有帶給男人任何片語,只把自己的一雙曾經遺落在男人那兒的粉紅色繡花拖鞋拿走了。那個只開了盞小桌燈的房間裡,沒有音樂。
 
時鐘
時光正在流逝著,並且不再回過頭來。電影裡一直提醒著你,你此刻的所有情緒終究都要被歲月無聲地碾過。這是你的命運。除了記憶之外,你只能在自己的悲傷悵然裡無所借力地掙扎著。「時間」彷彿是王家衛的電影裡慣用的連接詞。《阿飛正傳》的張國榮看了看他腕上的手錶後說了一句:「妳會在下一分鐘愛上我。」時鐘的影像不斷地出現在畫面裡。後來金城武才在《重慶森林》的鳳梨罐頭堆裡發現了原來每一件事物都有一個期限。那面在《春光乍洩》不斷跳躍著數字的電子時鐘高高俯瞰忙碌的夜城,以快轉而無情的速度流洩著。甚至到了《東邪西毒》,人物的命運也被鑲嵌在時令季節的刻度之中。《花樣年華》的時鐘永遠都挂在男人和女人的頭頂上,如此木無表情,卻一樣地無所不在。
 
隔壁
1966年的香港,女人回到了當年租賃的舊房子。連房東孫太太也要離開了,她叨叨絮絮地拉著女人說話。女人走到窗前,漫不經心地問:「現在是什麼人住在隔壁?」鏡頭停在女人的臉上,房東太太仍自顧著嘮叨。女人的眼框又不自覺地泛起了淚光。她努力地忍耐著。我的記憶卻回轉到電影剛開始的時候,女人也走到窗前,那景象何其相似,只不過當時她還沒認識那個男人。這裡是他們的命運相遇的起點。後來男人也回到了他的舊居,也靠著窗口問起了隔壁住了什麼人,新房客只告訴他好像是一個女的帶著她兒子。男人離去之前,在那個曾經住著女人的隔壁房門口凝望了許久,卻沒有敲門。
 
文字
「那個時代已過去。
 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你說你突然想起了《春光乍洩》,在人聲和音樂擾嚷的酒館裡,黎耀輝手上握著的那個錄音機。在那個世界的盡頭,才被發現了原來裡頭僅錄下一聲哽咽。男人終究還是離開了。在吳哥窟被荒廢的遺址,他對著一個小石洞喃喃自語。那是男人聽來的一個裝載秘密的方法。他們終究各自離開了令人傷心的婚姻,想回到那個最初的起點尋找著彼此卻沒有相遇。那已經是四年之後的事。鏡頭轉向吳哥窟,是的,那個時代已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吳哥窟宏偉的廢墟彷彿代表的是一段蒼涼歷史的沉重感,沉重得和男人寄放在洞裡的話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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