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鏡頭輕掠過清晨恬靜的城市,藍色的天空被樓層分割成怪異而尖銳的形狀,窗戶透露著房間的泛黃燈光。畫面緩緩地出現了飯店的招牌,白色燈泡組成的一個名字。The Million Dollar Hotel。有的燈泡已經損壞了,一顆顆拼湊成殘缺而蒼白的字眼,襯在藍色泛綠的背景裡。Bono正在唱著《The first time》,悠然而溫柔。少年從樓梯口走上了天台,慢步地走向天台的邊緣,他倚在墻邊望向遠方,彷彿正在想著什麼。時間彷彿在一開始就凝滯了。少年就在濃稠的時間裡奔跑起來……I spend my whole time running. He spends his running after me……在慢速的時間裡,一切事物卻如脫去了重量的輕盈和美麗。他彷彿還一面微笑著向我揮手。少年奔至樓層的另一端,張開雙肩,飛墜而下……for the first time, for the first time, for the first time, I feel love……

即使在對白開始之前,這樣的片段和音樂,卻已在我的心裡輕輕地敲了一下。

當伸手觸及了生命的意義的那一刻,一切是否就從此完美了。湯湯在墜落的那一瞬間,發現了生命是前所未有的完整。而就在墜落的速度裡,生命就凝結了。我就想起了在電影《美國心玫瑰情》裡的男人,在子彈穿過後腦的槍聲中死去,他的側臉還帶著微微上揚的嘴角。那是詩化的死亡,彷彿最後僅剩下了現實猶自地蒼涼。

令人神迷不已的畫面影像

影片由湯湯墜落為起點開始倒敘,那墜地的瞬間,我們走進了他的世界。而整個故事從FBI探員史金納(梅爾吉勃遜飾)打開了百萬大飯店的門之後才漸漸展開。他穿著光鮮的發亮皮鞋走了進來,街外的光乘機流洩在昏暗染塵的飯店的地板上。鏡頭從他的鞋子仰上拍攝,筆直的名貴西裝,板著木然的面孔,頸項後還戴著銀色閃閃格外引人注目的金屬矯正器。探員過於整齊和僵硬的形象,對比著正在飯店裡癱坐著閒扯的房客們。有企圖繼續以化妝品掩蓋蒼老的女人、有無所事事織著毛衣的老婦、有當不成畫家的紅印地安人、有沉溺在披頭四音樂裡的躐蹋樂手……飯店裡一直很陰暗,彷彿處處仍散發著霉味。探員為了偵查媒體大亨的獨子小以的死因而來到這座飯店,幹練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企圖發現隱藏在這群人之中的線索。

德國電影新浪潮導演溫德斯以探員偵查小以之死因展開了故事,然而他卻無意為這宗案件抽絲剝繭。僅藉由探員的介入,而干涉了百萬大飯店裡的房客們的生活,並讓我們一窺這個昏暗封閉的空間和其中這群被門外世界所遺忘和遺棄的人。而探員的偵查手段對案件一點都沒用。房客們的不合作讓案件倍感困難,即使切斷了飯店的供水管然後如聖人般盤坐在樓梯上訓話、在眾人的房間裡裝上竊聽器收聽著無益調查的對話和呢喃、甚至身上裝戴著突兀的高科技配備(超迷你的攝影機和附耳機的無線電話,以及奇特的金屬護圈。)……然而到了最後我們依然不明白為什麼小以要死?我們依然不明白探員和未婚妻的多通電話以及「藍色警戒」到底是怎麼回事?而我想即使我們最終解開了小以之死和湯湯的關係這個真相,然而那反倒不是我們所關注的終點了。

其實從溫德斯過去的作品來看,片段畫面與音樂的關注往往比其故事的結構性更令人神迷。或許那是因為溫德斯曾經這樣說過:「故事往往只是尋找影像的藉口而已。而音樂也絕非僅在塑造氣氛或點綴,其地位和情節與角色一樣重要。」溫德斯說故事的方法或許也讓那些習慣於類型電影公式劇情的觀眾有點無所適從吧。我在走進戲院門口之前就聽見迎面出來的散場觀眾的咒罵聲。我想梅爾吉勃遜在百萬大飯店裡只能像機械戰警那般僵直地渡來渡去,並且從頭到尾對案件查不出個頭緒來,的確要令這群想看一場刺激動作片或懸疑偵探片的觀眾失望了。

或許《百萬大飯店》顛覆了一般人對劇情公式的認知與期待的自信,但是另一方面,溫德斯擅於經營的影像總是輕易令人動容。整個飯店透著一股悲觀、沉鬱和被遺忘的昏暗色調。片段的影像時而慵懶迷幻,時而卻又快速拍攝而滑稽起來,而襯在背景的音樂更加深了影像的意境。

於是我們怎會忘記這樣的畫面呢?湯湯和艾洛依在充滿死亡霉味的樓梯轉角相遇,艾洛依脆弱如負傷受驚的小鹿,抱著從書店借來的書赤腳走下樓梯。湯湯繞著她想和她說話,她不發一語,逃避著湯湯的眼神,而時間卻在這一刻緩慢起來。而我們也不會忘記湯湯和艾洛依在房間裡談論著水泥塊中無名女屍的情景,以及湯湯坐在窗戶下唸著從小以那裡學來的詩句的神情。有一幕穿著盛裝的艾洛依拉著湯湯從酒吧裡走了出來,卻遺忘了那雙湯湯送給她的白色高跟鞋。他們走了,畫面裡只留下喝著酒的安靜的客人,以及擺在桌上格外蒼白起來的高跟鞋。

即使是甫一開場湯湯在飯店天台上奔跑的慢鏡頭,就拍攝得如一齣絕美的MTV。於是我們動容在湯湯和艾洛依之間的愛情,案件的真相反而不再重要了。一直到那追尋的過程結束之後,艾洛依跪在柏油路上輕撫著湯湯的血漬,她赤裸著雙腳,電影在結束時依舊瀰漫著詩意。

殘缺的人和真摯的愛情

我們後來隨著劇情才知道《百萬大飯店》的故事是發生在2001年的未來。和溫德斯在1991年的另一部作品《直到世界末日》一樣,電影把故事背景設定在未來場景中,然而《百萬大飯店》並不意圖探討新世紀的種種議題,卻彷如是溫德斯對一個如此接近我們的未來透露了他一絲哀愁的預感。

百萬大飯店是一個被歲月輾過卻連呻吟的聲音都沒發出來的一個被遺棄的地界。它夾在城市裡,並置在左右的現代高樓大廈之中,如一座宏偉而髒亂的頹圮。每天匆促的路人從它門前經過,誰也不會多瞧上一眼,也正如生活在這座飯店裡的人們,這裡的世界和那裡的世界彼此隔絕了,只有狡詐和貪婪似乎仍完好地保留著,而疏離感卻一直瀰漫於飯店裡。生命是如此虛浮而乏善可陳,甚至不在乎死亡。有人還在談論著六十年代的披頭四,有人穿著不合時宜的過時服裝,有人埋怨著社會福利。彷彿是時代和環境的誤植,只要當外界一湧而入的時候,他們就隨著輕易被淹沒、被利用、甚至於失去自我。當史金納探員打開飯店的大門,到Channel 6 的媒體記者走進飯店裡相爭採訪房客,攝影器材架設在大廳裡,把原來幽暗的角落照耀得有如白晝。百萬大飯店出現在電視螢光幕上,播報員站在前面報導著被扭曲的案情發展,受訪者說著謊言,這個原本安靜的地方彷彿也變形了。 

所有事物都如此脆弱而易碎,沒有完美,一切的人事都殘缺不堪,唯獨一段純真的愛情總算在生命裡添上了些許色彩,也讓渺小的生命迸射出一絲人性的美麗和光芒。或者那就是生命裡所追尋的價值了。艾洛依一開始在飄著垃圾的人行道上走著,她穿著及膝的緊身布褲和一件舊長袖布衣,卻赤著自己的腳踝,然後走進了街上那間雜亂的書店裡,如此輕盈而虛弱。我知道她就是電影裡唯一流落街頭的天使了。即使艾洛依失去了她的翅膀,但是卻沒有人能用文明或道德來框限她。

湯湯在樓梯的轉角鼓起勇氣找艾洛依說話時欲言又止,彷彿害怕碰碎了她,那是美麗的初遇。溫德斯把兩人共處的畫面都拍得很唯美。陽光從破舊失色的窗簾撒進堆著書本的床沿,他們把飯店裡泛起的是非謊言都關在門外了。聊起了史金納探員,湯湯緩緩伸出他的中指,兩人笑成一團。而我們毫無異議就接受他們之間的愛戀。一直到最後湯湯墜落之後,艾洛依走出了飯店,路上卻沒有湯湯的屍體,只有一灘紅色的血漬平息在泛藍冷冽的晨間。她俯身觸摸湯湯的血液,生命彷彿又重新在顫抖的手心裡盛開了。

溫德斯的《百萬大飯店》像是在向舊的世界告別,卻又無法承受新的世界。百萬大飯店如此高聳,或許也曾經擁有過繁華美麗吧,如今僅成為世間一處荒涼風景。而這個未來式的浮世截角裡頭,那一幅幅焦油畫的底下居然是珍貴的藝術寶藏。恰如飯店裡的湯湯和艾洛依一樣,沒有人理解他們生命的價值。這些都被如粗黑焦油那般的貪婪和醜惡給塗抹掉了。

史金納探員這個角色在電影裡從頭到尾一直和飯店裡的人們相對著。他受了傷,脖子必須套著金屬項圈。而除去外衣的身體竟然滿佈著縫合的傷痕,彷彿是曾經散落一地之後又一一併湊起來的。或許史金納其實也和飯店裡的人一樣,殘缺不堪,只是史金納努力地將自己縫合起來,然後藏匿在整齊的西裝裡,以看起來完整,然後才能生活在外面的世界裡。電影裡出現過這樣一句頗耐人尋味的話:「他也是我們的一員呢。」然而什麼才是完整生命的追求呢?艾洛依雙手沾染湯湯的血的時候,史金納走了過來,艾洛依想靠在他的身上哭泣,他一開始躲開了,艾洛依拉他,把他的雙手和西裝也染紅了。
光影和音樂的交織

溫德斯是近年來非常活躍的德國導演。早在1984年就以《巴黎德州》一片獲得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而在《慾望之翼》和《直到世界末日》之後,溫德斯就在國際間備受矚目。其他的作品有:《我的美國朋友》、《尋找小津》、《雲端上的情與慾》、《里斯本的故事》……入圍本屇奧斯卡最佳記錄長片的則是《樂世浮生錄》。

《百萬大飯店》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和溫德斯1987年的《慾望之翼》有不少類似的地方。溫德斯說:「主題都是兩個不知未來的主角,他們在這城市中相遇,引爆一段不確定的愛,只是這次我們把場景建立到這飯店中了。」故事的劇本是來自於Bono,這位愛爾蘭樂團U2的主唱,早在多年前便已經寫好故事的草稿。《百萬大飯店》無疑是一個音樂和光影相互交織出來的一個成功作品。而常常在溫德斯的電影中,音樂總是占有著重要的地位。不論是《巴黎德州》裡的鄉村音樂或是《樂士浮生錄》裡的爵士樂。《百萬大飯店》甫一開場的《The First Time》選自U2樂團1993年的專輯《Zooropa》,和溫德斯的影像溫柔地融在一起,無須任何對白就觸及了那旋律深處的深沉思緒。

早在溫德斯的《直到世界末日》和《咫尺天涯》裡頭,U2樂團便參與了電影音樂的製作。如今Bono除了為《百萬大飯店》創作了劇本,還與老夥伴Daniel Lanois、Brian Eno、爵士樂著名的小喇叭John Hassell等傑出樂師臨時組成Million Dollar Hotel Band(MDH Band),譜奏了電影原聲帶中的多首歌曲。而另一首Lou Reed的名曲《Satellite Of Love》則由女主角密拉喬洛薇琪親自演唱。在《百萬大飯店》裡,流行音樂與影像的結合尤其凸顯了一個時代所具有的特殊情境。令人不禁想起了當年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與滾石合唱團之間的合作。溫德斯與U2樂團的確成功地將流行文化與電影美學結合了。

於是你怎能怪我輕易地就這樣沉醉了呢?《百萬大飯店》如一首詩,在無限悵惘之外卻又敘述了生命的完整。一群被遺忘的人錯置在這樣的時空裡,然而什麼又是醜陋的什麼又是美麗的呢?未來是如此無限哀愁的預感,現實舖陳在蒼涼和殘缺之間,唯獨真摯的愛情猶自發亮。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feystore 的頭像
    feystore

    廢庫房 feystore

    feystor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